中国临床解剖学杂志

泡在福马林里的时间

 

“莎士比亚说‘死亡’是有去无回的未知国度……”“解剖学”的老教授说。

“老师,那您认为‘死亡’的定义是什么?”

“那你认为呢?“

“如果我说水晶球是活的,您相信吗?”

“当然相信,因为死的东西,都一定活过。”

“六男二女,其中二女必须相邻并排,请问共有几种排法?”把问题抛给女孩之后,我在一旁发呆。

女孩埋头走进“排列组合”的世界,她的额头微冒油光,脸上稀疏点布几颗痘子,长得是巴掌脸,但不属于可爱或美丽型,也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不错,但排列组合起来就是差了一点儿。乍看之下有点像小了两号的梁咏琪,不过是捏坏了的梁咏琪。

女孩家住台北市的边陲地带,玉门街和酒泉街交口——这个地方好像也是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世界的边陲。我每个星期二、五的下午,趁没课的时候来帮她补习数学。女孩家是卖流行饰品的,那种西门町一抓就一大把的日本流行文化的怪东西,她们店里最好卖的是钥匙圈,不是普通随处可见的那种,而是大小不一,里面用福马林泡着甲虫、白老鼠、青蛙、蛇、猫、狗、猪胚胎……让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古怪东西。

每次走进女孩家,经过女孩母亲开的店,我是来暗的,用意志力;女孩却是明着来,用的是行动力。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觉到不是那么一回事。

但是真正让我觉得女孩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不是女孩迥异于一般人的语言逻辑,而是一种超乎我理性认知所能解释的——像是女孩对我施展的淘气小诡戏,每次从女孩家回来,不知怎地,我便会在半夜睡着时,昏昧地走进女孩为我精心设计的荒诞诡谲又新鲜有趣的迷离梦境。

当晚,我作了个梦,梦里几十条蚯蚓在讲台前纠结缠绕成一团,我置身考场,考场里只有我一人,考试的科目是数学。从玻璃帷幕外射进的白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我吃力地从亮晃晃的日照中辨出考题:“十二条雌雄同体的蚯蚓杂交会生出几种不同排列组合的蚯蚓?”

我冷汗直冒,依稀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我大可不必走进这荒诞的排列组合迷宫,我只要一咬牙便能从迷宫中穿墙而出,但迷宫里似乎有什么我非得挖出不可的秘密,吸引着我继续走下去。我在“迷宫”和“梦境”间挣扎,猛一抬头,蚯蚓变成女孩,有着蚯蚓身子的女孩在讲台上咧着嘴笑。在逆错的光影下,我觉得全身刺痒难受。

福马林即甲醛的水溶液,甲醛的成分为HCHO;以百分之三十七至四十的比例调合,称为福马林,呈酸性。通常在学校的生物实验室里都可以看见一堆浸泡在瓶子里的各式标本,瓶子里浸泡标本的药水便是福马林,用福马林来浸泡标本的目的是防止腐化。

“解剖学”的老教授指着用福马林泡着不知名蛇类的透明玻璃瓶,解释福马林的成分和效用。这让我联想起小时候家里堆在厨房角落里不知装着啥东西的稀奇古怪的瓶罐瓦瓮。

在女孩上课的那个小间里,常常可以看到某些好像早已消失、但却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突然看见的老东西,像明星花露水,像弯弯香皂,像黑松玻璃瓶……我常望着这些东西发呆,然后突然想起小时候常看的五灯奖、六灯奖,我甚至不清楚现在还有没有“五灯奖”这个节目。

我想象着在一个浑沌的夜里,自己昏头昏脑地从床上爬起,意识模糊地打开电视,然后那句熟悉的“一个灯、二个灯、三个灯……请登上卫冕者宝座”传来,女孩就坐在卫冕者的宝座上咧嘴眨眼,朝电视外的我招手。

那天回家,我就真的做了那样一个梦,只是登上卫冕者宝座的变成了我。我坐在卫冕者宝座上,然后亮片从空中洒下来,我挥舞着手里的笛子向大家道谢。女孩就坐在我的右手边,她的手里也拿着一根笛子,她是我下一轮的“挑战者”。

有一次,我还看见被丢弃在一旁的《明天会更好》、《古月照今尘》、《像我这样的朋友》等在夜市上三卷一百元的合辑录音带,这些有历史的老东西常让我想起那个逝去的童年昏昧的午后。

小时候,我会趁家里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偷溜进终年卧病在床、意识不清、被大家称为活死人的祖父房里,翻箱倒柜找对我而言还不太有具体意义的东西——钱,但我总会在层叠暗影、尘垢蛛网的生锈铁箱和潮湿发霉木柜里翻找到些古钱币、泛黄照片、老旧书信……一些让你仿若寻获珍宝的老旧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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